家乡作为我们最基本的信息,在社交场合免不了会被提及。但中国有些地名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因为他们现在的名字在当地人眼里既尴尬又老土。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果是从古代一直沿用下来的土名字也就罢了,偏偏有些地区的曾用名像诗画一般文艺。
想象一下,在古代,你的祖先介绍自己时,张口一句“在下汝南人也”,气度儒雅。而现在,你只能说:“您好,我驻马店的”,一股浓厚的乡村田园风扑面而来。
2018年6月,河南驻马店市正阳县的麦收现场。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驻马店,脑海中浮现的是类似场景/视觉中国
实际上,驻马店总能突破中国一众土味地名的重围,荣登多个“最土城市名字盘点”榜单之首。于是驻马店人不服三连:我们高雅文艺的汝南怎么就成了土里土气的驻马店?这到底是驻什么马的店?凭什么我们不可以决定自己地名的选取和更改呢?
驻马店不喜欢改名
不怪驻马店人对自己家乡名称过于严苛,纵观其历史上的别称,“天中”、“苎麻”、“驿城”,每一个都比这散发着一股马厩味的“驻马店”看起来优雅大气。
而现在已经成为驻马店市下一个县的“汝南”是更名呼声最高的,每个驻马店人心里可能都住着这个诗情画意的地名。
只是,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建置时间,人们心中的“汝南”,都不是古代的那个“汝南”。
今天的驻马店市地图/网络
“汝南”最初是一个郡名,始于西汉(公元前203年)。当时汝南郡的行政中心在上蔡,也就是在今天驻马店市那个以卖血和艾滋病村闻名全国的上蔡县附近。汝南郡一直到东晋(公元317年-420年),才把行政中心迁到悬瓠城,这才是现在的汝南县在的地区。
而且,历史上的汝南县真是命途多舛。最早的汝南县建于后魏时期,短暂存活了六十年就被废了。到了隋朝,汝南县得以复置,可到了隋末又被废了,前后就存在了百年左右。这里所说的汝南县还位于今天河南平顶山市境内。
驻马店市上蔡县,考古人员正在清理一座战国古墓。西汉时汝南郡的行政中心,在现今的上蔡附近,跟现在的汝南县没什么关系/视觉中国
而今天驻马店市内的汝南县是在唐朝791年设置的,但也只存在了二十多年,这次,汝南县的废止持续了一千多年,直到1913年,汝南县才再次成为一级地方行政建制。
相比之下,“驻马店”这一土到掉渣的名字,历史就厚重得多了。1457年,驻马店地区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名字——苎麻。随后在明成化十年(1474年),崇简王在驻马店地区设立南北驿站,供文书传递、官员来往及商人歇脚、中途补给、住宿和换马。
清代的茂兴驿站复原雕塑。驿站不仅有交通运输功能,还是地区性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Wikimedia Commons
驿站的设立令驻马店地区人气兴旺,于是依托驿站,马店在周边开设,渐渐地,“苎麻”被其谐音“驻马”替代,成为驻马店的地名。
历经朝代更迭,驻马店地区的隶属也发生过多次变化,地名也分别叫“驻马店驿站”、“驻马店镇”、“驻马店人民公社”、“驻马店地区”,但“驻马店”三字却一直没有改动。
2018年10月16日,河南驻马店,中国·上蔡重阳文化节开幕式。如今驻马店已经站稳脚跟,上蔡、汝南等地都成为了它的下属县城/视觉中国
1965年,驻马店专区成立。2000年,驻马店撤地设市,把汝南、上蔡等地都拉过来做了自己的下属县城。由此,驻马店真的不太喜欢改名字。
中国地名大地震
实际上,在中国城市更名的历史上,驻马店这座城市算得上一股清流了。
新中国成立以来,许多城市都换过自己的名字,而城市更名主要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撤地设市”。改革开放后,行政区划逐步调整,旧时的许多“地区”被撤销,设立起地级市。距统计,截止到2011年底,中国共设市达到657个,可见政区地名的设立和变更在所难免,放弃千年徽州之名的黄山正是由于这场“撤地设市”才得以更名。
改革开放以来市及市辖区的设置情/黄明元. (2013). 城市政区地名的变更及其问题研究. 湖南大学.
驻马店市属于第二种情况——历史上没有固定隶属的地区,在设立新城市时,对其进行命名,但多是沿用其旧时地区的名称。
而被大家吐槽的合肥(原称庐州)属于在历史上就曾得名或留有其他名称,在设市时恢复原名的情况。合肥曾提出“两个胖胖欢迎您”作为其旅游标语,自黑起来令人心疼。但实际上,早在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中有云:“夏水暴涨,施合于肥,故曰‘合肥’。”
安徽合肥,两位市民在天鹅湖中避暑。合肥在北魏时期因水得名,可不是真的“两个胖胖”哦/视觉中国
在古代,地名命名多有其基本规律,如依据地理方位、地形特点或古代名号等,因此一旦命名就会保持相对的稳定性,不会轻易更改。所以古时候城市更名的主要原因多在于朝代更替或对君主名号的避讳。
新中国成立后,地名开始进行清理和规范,更名变得更加频繁,其原因也不尽相同。
1951年的第一次更名,旨在清理“带有歧视或侮辱少数民族性质”的地名,于是,一批被认为带有华夏文化优越感的地名都被更改了,归绥更名为呼和浩特,迪化更名为乌鲁木齐。
1978-2007年政区专名更名类型分布图/刘丽丽, 徐蕊. (2010).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县级以上行政区专名变更分析. 河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 40(04), 383-389.
五年后,改名潮再起则是受到《汉字简化方案》出台的影响,一些写法复杂的地名被简化,从前文化人才能念对的名字这下大家都能看懂了。但这次的更名不仅章法混乱,更是没有考虑到历史、文化传承方面的问题。
1966年,一场范围更广的更名风潮袭来,但这次涉及的主要是街道和区域,对城市名称影响并不大。在1979年,中国开始“第一次全国第名普查”,历时七年,对之前的地名乱象进行修正,并重新命名了一些陆地、岛屿和海域。
随着中国城镇化的推进,上世纪80年代末频繁出现城市更名乱象,一些地区改起名字来比现在的房价还要任性,其中甚至不乏带你“足不出城游世界”的洋地名——2001年,云南省中甸县摇身一变,成了英国作家笔下远在东方群山峻岭中的平静祥和之地“香格里拉”。
云南香格里拉,草甸上的狼毒花。这里原名中甸,2001年易名为香格里拉,这个名字一听就很有钱,不知道为这里带来了多少旅游资源/视觉中国
还有一些地名改来改去,最后还是恢复了最初的名称。
湖北襄阳是历史上有名的军事、文化重地,新中国成立后,襄阳、樊城两地合并,此地改名为襄樊。半个多世纪以来,襄樊顶着它的新名号,有了一定的名气,可知名度仍无法取代“襄阳”,于是在2010年,又恢复了这一旧称。
2018年10月6日,湖北襄阳,国庆七天唐城景区累计游客量达到了237000人次。比起襄樊,还是襄阳的名字更加广为人知/视觉中国
地名本身是历史厚重,内涵丰富的文化遗产,可短短几十年,许多人的家乡记忆经历了大地震,被改得面目全非。从这个角度来看,驻马店不改名,反而成了一种保护。
城市更名双刃剑
只是,驻马店人对自己家乡的名字还真不是一般的嫌弃。
早在1999年,驻马店师专(现黄淮学院)成立了天中文化历史研究所,着手进行理论研究,只是为了将这个土气的名字更改为更气派的“天中”,吸引旅游资源;一年后,驻马店市提出了改名请求,但以失败告终;四年后,锲而不舍的驻马店人再次召集各路专家,开展了声势不小的“天中文化研讨会”,改名冲动再起,还专门成立了以副市长为领导的改名小组。
2018年3月,游人在驻马店的郁金香花海中游玩。花海的配色和巨大的英文装置牌,处处透着乡村魔幻现实主义/视觉中国
然而,这场根植于发展的更名冲动最终还是没能获批。随后几年,中文互联网上开始流传“十亿人民九亿骗,总部设在驻马店”,驻马店人又无辜被捅了好几刀——非但改名不成,还因为这个名字被迫背负上了“骗子”的坏名声。
其实,驻马店人想改名字,从经济角度看不难理解。作为空间坐标的地名蕴含着地理环境、历史进程、乡土风情等文化内涵,而近年来,伴随着中国旅游业的发展,这些因素也成为城市竞争力的核心要素。
在河南的市里头,驻马店就算不是最穷的,那也是倒数。2017年全年驻马店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26340元,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刚刚过了1万元,都是拉低了整个河南的平均水平。
2017年11月,驻马店嵖岈山,演职人员扮演的唐僧师徒一行人。经济吊车尾的驻马店是把改名这回事当成猴子请来的救兵了?/视觉中国
所以,包括驻马店在内的各个城市,都想“易名惊人”——通过改名来塑造城市名片,提高知名度和旅游吸引力,以促进经济发展。可问题是,改个名字,就一定能给城市带来经济效益吗?城市名片的经济价值又有多大?
通过更名提升城市旅游服务业发展,相应的成功案例的确不胜枚举:襄阳复名,大庸更名为张家界,南坪县更名为九寨沟,都是通过改名拉动巨大旅游收益的实例,而这些地方的成功运作,从一定程度上也激增了其他城市更名的信心。
但事实证明,城市更名有时带来的是惊喜,可有时只能带来惊吓。更名要承担双输风险——既要支付成本,又无法真正提升当地的经济和名气。以安徽省徽州地区为例, 1987年徽州更名为黄山,目的原本是“把黄山的牌子打出去”,可此次更名的结果相较于张家界和九寨沟,的确不能让人满意。
2012-2016年黄山风景区进山游客/黄山市历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智研咨询整理
那是什么决定了更名是否会为城市带来经济收益呢?
一份对1997-2012年间更名过的5个地级市进行分析的研究表示,基于城市历史知名度发掘的城市更名改革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城市经济的发展,而放弃历史知名度的更名则在一定成程度上降低了城市发展。
城市更名年份及动因. &城市更名前后实际生产总值对比/卢盛峰. 吴一平. &谢潇. (2018). 历史名片的经济价值——来自中国城市更名的证据. 经济学(季刊), (2), 1055-1078.
所以,这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承载了这个城市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的驻马店一名,不可随意更改。
事实上,近年来驻马店旅游知名度大幅提升,2017年就实现总收入184.56亿,占到全市GDP的9%,比2010年的27.55亿元增长了569.9%。
改名一时爽,后悔火葬场。曾经任性改名的城市后知后觉想要复名,也没有那么容易。每一次更名都极大地增加了行政管理和社会管理成本——政府及相关单位的印章、牌匾,交通通讯中的相关航站、台站,涉及到该名称的地图等,都要随之更改。况且,当地居民也要重新办理各种个人证件。
2010年12月8日晚,工作人员在原襄樊市人民政府门前,替换上襄阳市人民政府的匾牌。但一座城市改名后牵扯到的行政和社会管理成本远不止于此/视觉中国
而且,许多驻马店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整个河南已经在中文互联网上颇具知名度,并建立起了一种独特的话语体系。如果驻马店人能够了解“飞翔的荷兰人”、“郑姆斯特丹的冬天特别冷”、“洛特丹才是荷兰第一大城市”、“驻马店不相信眼泪”等深入人心的黑话,不知道会不会打消一点儿改名的冲动。
参考文献:
[1]赵新春. (2016). 厚重汝南. 驻马店日报.
[2]黄明元. (2013). 城市政区地名的变更及其问题研究. 湖南大学, 2013.
[3]佚名. (2018). 我国4次大规模改名追述. 中国地名, (01), 30-31.
[4]邓庆. (2011). 改名、复名利弊谈. 中国地名, (4), 28-30.
[5]宋晓东. (2016). 地名是地区历史文化标签. 中国地名, (4), 77-77.
[6]卢胜峰. 吴一平. &谢潇. (2018). 历史名片的经济价值——来自中国城市更名的证据. 经济学(季刊), (2), 1055-1078.
[7]2017年驻马店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8]驻马店市“十三五”旅游产业发展规划.
[9]徐培华. (2012). 地名改后再复名影响深远弊端多. 中国地名, (9), 38-38.
[10]驻马店市志
[11]驻马店地方志
[12]刘丽丽, 徐蕊. (2010).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县级以上行政区专名变更分析. 河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 40(04), 383-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