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筋——一个揭示了由人变成神的小村名
文章来源：本站 发布者： 发布时间：2023-03-02 阅读：720 次
黄继林
袁珂先生在《古神话选译》中说道，人上天成为神和神下地变为人，是中国古代神话的研究中的一个既复杂、又有趣、且值得探讨的话题，中国神话的一个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天上诸往往都有历史的原型，古代著名人物是造神的原料。所以神话这条线和历史这条线既互相平行,又往往纠缠在一起。（详见《古神话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第一版）
我国东南沿海和海外华人供奉的海洋保护神妈祖可谓是最典型的例之一。妈祖原是北宋年间居住在福建莆田湄洲屿的一名普通女子，名林默。宋建隆元年（960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诞生于莆田湄洲岛，在世时能言人间祸福，并济困扶危、治病消灾。因救助海难于宋太宗雍熙四年（987年）九月初九逝世，人们立庙祭祀。她的神迹广泛流传，又被称为天妃、天后、天上圣母、娘妈等等，成为一位完美的女神，是历、现代船工、海员、旅客、商人和渔民共同信奉的神祗。
露筋娘娘也是由人升华为神的范例。但露筋娘娘无名无姓，只是因落难“露筋”，而被称为“露筋女”，衍生出许多神奇的故事，最终成为运河保护神。
露筋是江都区邵伯镇所辖的一个自然村，位于京杭大运河畔的邵伯与高邮的分界处，民间的顺口溜说“高邮到邵伯，总共六十六，露筋在中间，一头三十三。”露筋曾隶于高邮，后划归江都，故而高邮的“秦邮八景”与邵伯的“甘棠八景”中，都有“露筋晓月”这一景。
露筋的得名不会迟于唐代，段成式（803～863）的《酉阳杂俎》记载：“江淮间有驿，俗呼露筋。尝有人醉止其处，一夕，白鸟咕嘬，血滴筋露而死。”（白鸟是蚊子的别称。《大戴礼记·夏小正》：“丹鸟羞白鸟。丹鸟也者，谓丹良也。白鸟也者，谓蚊蚋也。” 南朝梁元帝 《金楼子·立言上》：“白鸟，蚊也。齐桓公卧於柏寝，谓仲父曰：‘吾国富民殷，无餘忧矣。一物失所，寡人犹为之悒悒，今白鸟营营，饥而未饱，寡人忧之。’因开翠纱之幬，进蚊子焉。”）根据这个记载，露筋地名的来源于一醉汉卧睡于荒野旷地，被蚊叮咬，血尽露筋而死，显然，这是一则传说。传说的真实性不可考，也不必考，需要考究的是传说的价值取向，传说往往有历史的影子。露筋这个地方在大运河边，西枕邵伯湖，与邗江区公道镇赤岸村隔湖相望。唐代人烟荒芜，前后不着，域内古称楚泽。夏秋水涨，绿阴云蔽，河水靓深，四望水光映天，蚊虫繁盛。古人的诗句多有描述，元代贡师泰的《秦邮露筋庙》中说道：“飞蚊撇天连白草”，清人王式丹的诗句道：“秋蚊密如雾，利喙噆柔肤”。民间则有俗语“江边上的蚊子——吃客”来说水边的蚊子厉害。故事最初是说这里的蚊子不仅多而且厉害。
到了宋代，露筋传说主人公的形象发生了变化。先是由“汉”变成了“女”，继而成为贞洁烈女。最先提到在露筋被蚊虫咬死是女子的是欧阳修（1007～1072），并称其为“露筋女”，他在《憎蚊》诗中写到：“扰扰万类殊，可憎非一族。甚哉蚊之微，岂足污简牍。……虽微无柰众，惟小难防毒。尝闻高邮间，猛虎死凌辱。哀哉露筋女，万古雠不复。水乡自宜尔，可怪穷边俗。”南宋祝穆的《方舆胜览》载：“旧传有女子夜过此，天阴蚊盛，有耕夫田舍在焉。其嫂止宿。女云：‘吾宁处死，不可失节。’遂以蚊死，其筋见焉。”在理学盛行的宋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露筋女贞节的形象被广泛接受，并成为女性道德的典范，立祠以祀。清代的几部《高邮州志》都记载了这则故事，内容与祝穆的大同小异，细节较祝穆所记丰富，人物形象也较为丰满。一部曰：“唐露筋女，不知何许人也。会有行役，与嫂俱抵高邮郭外三十里，值天暮暑雨，蚊甚厉，托宿无所，道旁有耕夫舍，嫂止宿焉。女曰嫌疑宜避，坚不就，竟以是夜吮死舍外，其筋露焉。后人哀之，为之立庙貌，遂名露筋云。”又一部曰：“唐时有一女子，与嫂行郊外，日暮，嫂挽女投宿田舍，女不从，乃露坐草中。时秋蚊方殷，弱质不胜，嗣旦，血竭露筋而死，后人因号露筋女，为立祠以敬祀之。”露筋女遂成为当时社会的道德模范，塑像端庄明丽。文人墨客题诗作文极多，历代不绝，或作碑记，或吟诗词、或书楹联，各抒其义。他们或叹露筋女的遭遇，或颂其高尚的节操，或咏祠址环境的清幽，或赞塑像之端庄明丽，喻露筋为湖中之白莲，比之为天妃。
宋绍圣元年 (1094)十月，米芾（1051～1107），路过露筋祠，作《露筋之碑》，考证出“神姓萧，名荷花”，对露筋女发出“一德产猗昭世典，情莫转猗天质善”的赞叹。并借此抨击当时士大夫道德沦丧，无视气节，“盖乱臣贼子之所禀，妇人女子之所羞，虽其粉饰一时，班域圣贤明，未即察而阴遣，亦不旋踵，则泽国之女，唔肤露筋，不就有帏之子氏，不显于一时，祠方揭于千古……伯夷叔齐之节，不必俟圣人万世,所自知明矣。”迟早会遭报应，善恶也定会有公判。从记载来看，在北宋中期就立祠祭祀露筋娘娘（当地人读娘娘为阴平，指姑妈）了。
元明以后，露筋娘娘的形象再度嬗变。露筋的地理位置处于河湖交错地的弯道，无论是行经此地的漕船、商舶、渔舟，还是长期在此居住的民众，自黄河全流夺淮后，深受湖患洪涝之害，希冀得到神灵的庇祐，露筋娘娘（姑妈）的地位也就得以提升。被赋予了护漕保运、保护商旅和护佑百姓的职能。从贞女逐渐演变为运河船民、渔民的保护神，一些人对娘娘的读音也由阴平转为阳平，由姑妈升化为娘娘。旧时每到开春之际，人们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神仪式，把露筋娘娘的神像请出来，一路巡游，所到之处，众人争撒纸钱或花片，以清酒洒地，甚至还有牵着牛羊，从远处赶过来供奉的。
清帝南巡，康熙为祠题写“节媛芳躅”的匾额，乾隆也曾两次入祠，并题诗两首，使露筋祠和露筋娘娘的故事名闻天下，并越传越神奇。《鸿雪因缘图记》中记载了漕运总督陶澍“祷冰灵应”。故事说陶澍催督漕船回空南下，行至里运河地段，河水忽然封冻，无法航行，陶澍入祠设祭，是夜间忽然暖风劲吹，冻冰消融，船得以顺利南行。阮元曾为此作诗说“隔岸近乡井，分风扶漕舟。庇民兼利运，神闸接湄洲”，表达了对女神的敬意。而护堤阻水、佑护一方平安的故事则常在民间口头流传，“柳树护堤”的故事说，露筋祠北原有条与运河成丁字形的烧香港，一次河西五个坝被洪水冲成缺口，且把东岸外堤冲垮，渔民入庙向露筋娘娘求救，忽然，东堤内层飘来的几株粗大柳树，横卧着挡在东堤最薄弱之处，听任狂风恶浪冲击屹然不动，东堤渔村平安无恙。洪水退去，人们发现神庙后的几株柳树有与风浪搏击的痕迹，才知这是露筋娘娘所为。康熙三十六年（1697），扬州知府傅泽洪梦见露筋娘娘前来，说是所居之处年久失修，即将倒坍。傅泽洪随即重修露筋娘娘庙。
日寇侵华时，又有了露筋娘娘驱使神鸦骚扰日机的故事。抗战初期，邵伯昭关坝至露筋一带是抗日武装驻扎的地方，常有日机前来轰炸。某日两架日机，朝露筋方向飞来，露筋祠旁树林里突然飞起一群神鸦，合成鸦阵向日机奋身飞去，日机猝不及防，惊慌失措，赶忙躲闪，炸弹全都扔到了湖里，狼狈逃窜。
这些故事深切关系到民众的生活以及人们酷爱和平、热爱家园、憎恶侵略者的良好心愿。露筋娘娘的故事至今仍在民间流传。露筋娘娘传说中所蕴含的崇尚节操的观念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它和敢于同自然灾害及恶势力战斗的不屈精神结合一起，依然激励着当地人们艰苦创业，为共建美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而努力。这些故事已被列入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
1958年，整治京杭大运河时，裁弯取直，原祠建筑今已不存，村民移地，重建小庙。米芾的《露筋庙碑》、明万历扬州府立的《重修露筋碑记》、清光绪九年两江总督立的《甘泉县露筋镇贞女祠碑记》等珍贵碑刻保存基本完好。
自唐以来，露筋故事的内容几度变化，露筋的形象逐步升华，由醉汉变成了遭难的弱女子，遭难的弱女子又升华成运河的保护神。当年露筋遭难的地理实体已有了巨大变化，不见原始踪迹；但地实体的名称，一千多年来始终未变，还是“露筋”。人们见到“露筋”这个地名便会浮想联翩；透过这个地名，又可以见到不同的时代所赋予的不同文化内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