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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梁启超把他心目中的“新中国”建都在南京?

文章来源:本站 发布者: 发布时间:2023-09-22 阅读:606 次

来源:大遗产微信公众号

与杭州不同,同为南方政权之都的南京,并非偏安之都。作为兵冲要地、龙盘虎踞的帝王之宅,这里充满了绝不示弱的进取之魂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指出:

历代帝王定鼎,其在黄河流域者最占多数……而其据于此者,为外界之现象所风动、所熏染,其规模常宏远,其局势常壮阔,其气魄常磅礴英鸷,有俊鹘盘云横绝朔漠之概。

建都于扬子江流域者,除明太祖外,大率皆创业未就,或败亡之余,苟安旦夕者也。其为外界之现象所风动、所熏染,其规模常绮丽,其局势常清隐,其气魄常文弱,有月明画舫缓歌慢舞之规。


梁氏的“建都于扬子江流域者”,包括了三国时期建都建业的吴,建都建康的东晋和南北朝时期的宋、齐、梁、陈,它们合称“六朝”又有建都应天府的明朝初期,以及曾经拟都建康府、后来建都“虽在钱塘江口,然实延缘于扬子江之河系”的临安府的南宋。建业、建康、应天即今南京,临安即今杭州。而在历数这些王朝的兴衰起灭后,梁氏得出“自古南渡偏安之局,曾无一焉能北进以恢复者”的结论。有意思的是,同在1902年,梁启超撰写了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此书虽未完成,但其中的预言令人瞠目结舌,诸如1912年维新,大统领罗在田(谐音光绪皇帝“载湉”)退位,黄克强(1904年黄轸改名黄兴,字克强)接任大统领,大中华民主国成立,定都南京。这些与后来的事实基本吻合,所以中华民国元年(1912)时,就连梁氏自己也感慨“若符谶然,岂不异哉”

说到这里,问题来了:既然梁启超已视建都南京、杭州的王朝为“大率皆创业未就,或败亡之余,苟安旦夕者也”,为什么把他心目中的“新中国”定都在南京?“六朝”时代的南京,果真是偏安之都吗?“大中华民主国”定都在南京,又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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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司马睿

谁应“金陵有天子气”?!

东汉建安十六年(211),讨虏将军、会稽太守孙权把他的政治中心从京(今镇江)迁到秣陵(今南京),次年改秣陵为“建业”。那时,汉朝的皇帝刘协虽在丞相曹操的掌控之下,但毕竟汉朝还在,所以孙权寓意“建功立业”的“建业”,可谓涉嫌僭越,而南京作为孙氏政权事实上的“首都”,也可以从改名的212年算起。221年,孙权获得了曹魏的“吴王”封号。222年,孙权建元“黄武”,这就等于独立建国了。229年,孙权在武昌(今湖北鄂州)称帝,国号“吴”,并以建业为都,于是南京正式迎来了都城时代


然而论起出身,富春(今杭州富阳区)孙氏委实一般。孙权是继承其父孙坚、其兄孙策的事业而割据江东的。《三国志》中说孙坚为人“轻狡”,即是无赖,又说孙坚“孤微发迹”——起家盐渎、盱眙、下邳县丞,在黄巾民变前,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没混上。《宋书·符瑞志》中还有一段神异的记载:

孙坚之祖名钟,家在吴郡富春,独与母居。性至孝。遭岁荒,以种瓜为业。忽有三少年诣钟乞瓜,钟厚待之。三人谓钟曰:“此山下善,可作冢,葬之,当出天子。君可下山百步许,顾见我去,即可葬也。”钟去三十步,便反顾,见三人并乘白鹤飞去。钟死,即葬其地。地在县城东。

“瓜农”孙钟的后代孙权果真成了“天子”。只是孙权这样的出身,较之曹操自认的“汉相国(曹)参之后”、刘备自认的“汉景帝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三国志》),档次明显差了太多


在此等劣势之下,《史记·高祖本纪》中的一条记载,或许曾引起了孙权的注意,即秦始皇当年常说的一句话:“东南有天子气。”为此,秦始皇还不辞劳苦巡游东方,为的就是要镇压住那里的天子之气。此外,孙权可能还想起了另一句名言,就是《孟子·公孙丑下》中所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这些历史认知和记载,很可能被定都建业的孙权,适时地改造与利用了。于是在《晋书·元帝纪》中,出现了一段情节更加离奇曲折的记载——秦始皇时,有个望气者说:“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秦始皇听罢,便开启了东游,来压倒这天子气,并把金陵改为秣陵,甚至派人挖断了金陵的北山,为的就是彻底断绝这天子之气。到了孙权称帝时,自认为是应了秦时的预言。

六朝之后,明初、民国都曾以今南京为都,金陵的“王气”依旧不衰。

可见,孙权把“东南有天子气”具体为“金陵有天子气”,而应此天子气者,就是他本人,如此这般,他所得的“天意”,就绝对不输曹操的实力、刘备的“血统”了。不过,这个故事却有一个“硬伤”。《晋书·元帝纪》接着道:孙盛以为始皇逮于孙氏四百三十七载,考其历数犹为未及;元帝之渡江也,乃五百二十六年,真人之应在于此矣。

指出问题的孙盛,是东晋名士和史学家,在其所著编年体东晋史《晋阳秋》中,他站在司马氏晋朝的立场,为把“金陵有天子气”落实在司马睿身上,打起了算盘:从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的“东游”,到孙权称帝的黄龙元年(229年),相隔437年(我算下来是439年),而到司马睿在建康即晋王位的建武元年(317年)或称帝的大兴元年(318年),则是526年(我算下来分别是527年、528年),所以应“金陵有天子气”者,并非鼎立一方的吴大帝孙权,而是再建晋朝(史称“东晋”)的晋元帝司马睿


司马睿何许人?他是晋武帝司马炎叔父、琅琊王司马伷的孙子,属司马皇族旁支。历史上,正是司马伷接受了孙吴末主孙皓的投降。换言之,307年渡江南下、来到建康的琅琊王司马睿,对于吴国旧人来说,竟是灭国仇人的后代

当时,北方已是“五胡乱华”、烽火狼烟,建都洛阳的统一王朝西晋大厦将倾,而为了能在长江下游的吴地安置下来,司马睿、王导君臣既屈尊降贵,亲善吴人,又激励南渡的北人,“戮力王室,克复神州”,最终,司马睿在江南站稳了脚跟,并奠定了东晋王朝的百年基业,堪称“真龙天子”。至于800多年后,北宋康王赵构之开创南宋王朝、成为宋高宗,又可谓历史的重演,所不同者,东晋定都建康、南宋定都临安而已。

相传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后,琅琊王司马睿、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彭城王司马纮渡江至此,其中司马睿所乘坐骑顿时化龙飞去,成为其称帝前之“吉兆”。公元317年,司马睿在南京正式建都,创建东晋王朝。五马渡也因此而得名。

其实,无论孙权还是司马睿,对于今日南京拥有“六朝古都”的美誉,都是居功至伟:孙权是建都南京的第一人,孙吴一朝(212—280)提升了南中国的政治地位,促进了南中国的经济发展;司马睿开创的东晋王朝(317—420),以及通过禅让形式接续其后的“南朝”即刘宋(420—479)、萧齐(479—502)、萧梁(502—557)、陈朝(557—589),则使传统华夏文化在南方得以保存与延续,发展并丰富,东晋南朝的都城建康,由此奠定了华夏正统之都的非凡地位,这也就是历史学家钱穆先生称道的“东晋南渡,长江流域遂正式代表着传统的中国”之大义所在吧!

鸡鸣寺位于南京鸡笼山上,相传其前身即拥有“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美誉的同泰寺。从孙吴初都建业,到东晋南朝续都建康,“金陵有天子气”反复得到验证。那么,为何《史记》中的“东南有天子气”,会被演绎为“金陵有天子气”?金陵的天子气,又有何玄机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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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之都,

龙盘虎踞与江河之守


关于金陵的天子气,与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有关——此乃龙盘虎踞之地!这种说法的“版权”,又被诸多史书、地志安在大名鼎鼎的诸葛亮头上。据西晋张勃《吴录》记载,赤壁之战前,刘备为了联吴抗曹,曾派诸葛亮去京(今镇江)游说孙权。途经秣陵,看到这里的山势地形,感叹道:“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晋宋之际,庾仲雍在《九江记》中更是指出,孙权建都建业,正是听了诸葛亮的劝说。甚至古往今来的南京胜迹,似乎也在为此段历史作证说明,比如今清凉山公园里诸葛亮挽缰的驻马坡,今乌龙潭畔诸葛亮的饮马处。如此这般,诸葛亮遂成为南京的“地理之神”,与南京的“规划之神”、大明的刘伯温前后辉映。诸葛亮“帝王之宅”的预言,也真的多次应验在了这“龙盘虎踞”之地。只是相当尴尬的是,依据现代史学家们的考证,赤壁之战(208年)前,诸葛亮与孙权见面的地点在柴桑(今江西九江)而不在南京,所以诸葛亮没有机会途经秣陵,发出“龙盘虎踞”“帝王之宅”感叹的可能性也就不大。南京钟山,气势壮阔,乃“龙盘虎踞”中的“龙盘”。供图/图虫创意尽管版权不明,但“龙盘虎踞”的说法与“帝王之宅”的史实之间,确实存在着密切的因果关系。其实在西晋虞溥的《江表传》中,就提出了一个更早的版本——金陵“地势冈阜连石头”,即这片地方山冈逶迤,丘阜连绵,西连临江控淮的石头山,故地形有王者之气。不过,“龙盘虎踞”一词,把这种山水形势描述得更加生动:从字面义看,是说“钟山龙盘”,即钟山像条青龙,盘曲在南京的东面,“石头虎踞”,即石头山像只白虎,踞坐在南京的西面。显然,这样的“龙盘虎踞”来源于风水理念。具体而言,又来源于风水系统之“察砂”,即对“吉地”周围群山的考察,最重要者当属“四神砂”,即左(东)青龙、右(西)白虎、前(南)朱雀、后(北)玄武,它们不仅要周旋围护着吉地,而且外观要秀丽端庄。南京正是具备了这样“四神砂”的地方,由此拥有了“山环水抱必有气”的风水格局,而历久流传的“金陵有天子气”的说法,也正因此发生。若从军事角度来看,金陵既濒临长江天堑,又有众山环绕四周,颇利于军事防御,放眼整个江南沿海地区,建都形势实属优越


放大视野,“金陵有天子气”又不仅表现在自身的“龙盘虎踞”“山环水抱”上,还有层层延展的防御体系。我国地形地势为西北高,东南低,山脉水道又多东西横列,这就使得南北对峙,一般总是北胜于南,六朝政权也是如此。六朝疆域的东、南两面被大海封闭,缺乏回旋余地,又处低地,不便仰攻,加上经济实力弱于北方,人口数量也远少于北方,所以六朝着重采取以守为主的防御战略。南京濒临的长江和往北的淮河乃至黄河,组成了六朝在不同时期的东部三道防线——

孙吴与陈朝的多数时间守长江,以保江南根本;东晋末年至刘宋(即南朝宋)初年守黄河,以保河淮之间;东晋南朝的其他时间守淮河、守汉水,以保河淮之间、江汉之间以及汉中、巴蜀。


守江、守淮还是守河?得凭国家实力。正如南宋李焘在《六朝通鉴博议》中所说,“力不足者守江,进图中原者守淮,得中原而防北寇者守河”,所以在这三条防线中,守黄河、守长江的时间其实都不长,“盖守江则已蹙,守河则已远。蹙国而守非勇者不能,远国而守非强者不能”,六朝的守国常态,还是守淮河、守汉水。淮河、汉水的得失,也就往往关乎金陵王朝的兴衰

如三国时,孙吴虽限江自保,但依然固国于江外,在江淮之间、江汉之间建立前沿防线;又西联蜀汉,“蜀有重险之固,吴有三江之阻,合此二长,共为唇齿,进可并兼天下,退可鼎足而立。”(《三国志·蜀书·邓芝传》)及至东晋南朝,既以孙吴旧壤而大多兼有蜀汉故地,于是西守汉中、巴蜀,东守长江,守长江又必须守淮河、守汉水,以为长江屏蔽,甚至守汉还重于守淮。同样的道理,守淮、守汉,也必须尽可能地控制淮河、汉水以北的土地,以为南北缓冲。

要之,六朝时代的金陵天子们,正是凭借着这样的河、淮、汉、江层层设防,辅以秦岭、大巴、米仓、巫山线线固守,以及重镇要地之间的此呼彼应,达到了抗御外侮、延续国祚的目的古之建业、建康,今之南京,正位于江河防线中的最后一道——长江防线。长江建康段江面宽广,高岗逼岸,城内驻有台军,石头城是临江突出的军事堡垒,不易登临,又与东边的京口(今江苏镇江市)、西边的采石(今安徽马鞍山市采石矶),采石对岸的历阳(今安徽和县)、历阳西北的合肥(今安徽合肥市西),京口对岸的广陵(今江苏扬州市西北蜀冈),唇齿相依,构成了南方政权东部守江的几大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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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进取而非偏安之都


东晋咸和四年(329),一场关于迁都的讨论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此时的国都建康,刚刚经历了历阳内史苏峻的叛乱,已变得满目疮痍,“宗庙宫室并为灰烬”。

关于新都城的选择,众人争论不下——东晋重臣温峤建议迁都豫章(今江西南昌),而三吴之豪则请都会稽(今浙江绍兴)。这时,还是开国元勋王导的一席话定了乾坤:“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言王者之宅……且北寇游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求之望实,惧非良计。今特宜镇之以静,群情自安。”


此段历史在《晋书·王导传》等正史中均有记载。王导指出,若迁都豫章或会稽,那就真属“窜于蛮越”、示弱“北寇”后赵的举动了,认之为偏安可矣。唯有继续以建康为都,方是正道。这样的正道,不仅体现在东晋一朝百余年始终都于建康,前此之孙吴、后此之南朝,这些所谓的“偏安王朝”,也都以并不“示弱”的南京为都。可见,南京并非偏安之都的确,以今南京为都的六朝,既充满着祖逖中流击楫、桓温收复洛阳、淝水之战以少胜多、北府兵将气吞万里、陈庆之“所向皆克”、吴明彻挺进淮泗的荣耀,也有着诸葛亮在《后出师表》中所说的“王业不偏安……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的辛酸!这样的南京,定性为进取而非偏安之都,也许更加准确吧!从战略位置来看,就能感受到这一点:如守江时代,南京自为经常“胡马临江”的兵冲要地;守淮时代,南京也属前沿并不宽深的防御重镇,南京所受威胁,还有来自上游敌对势力的顺江而下,以此,定都南京的六朝尤其是东晋南朝,总体仍属李焘在《六朝通鉴博议》中所说的“乘间攻取,则亦不惮用兵”的进取王朝。至于攻取抑或防守的战略选择,或者防守多于攻取的历史事实,那是因时而异、视乎内外形势而定的,并不足以据此判断其王朝是偏安还是进取。


南京又岂止是进取之都!在东晋十六国南北朝分裂时代,退守南方、定都南京的汉人政权,既是华夏传统文化的避难所,又在一定程度上反哺了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使其在“汉化”的过程中有了一个现实存在的鲜活样板或完整模本;又如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为号召的朱元璋,正是在“龙蟠虎踞,宅是旧都”的“郁郁金陵”,完成了“廓清中土,日月重光,河山再造,光复大义”的丰功伟业(孙文《谒明太祖陵文》《祭明太祖文》)。

进而言之,南京这座故都的诸多往事,如王导新亭愀然变色、谢安东山弈棋破秦、岳飞大破金兀术等,又总是在国家危亡、内忧外患的时刻,为史家放大渲染,为文人重新书写,为大众深切缅怀,从而发挥出或警醒或激励或鼓舞的现实作用,南京也因此成为一座具备鲜明的政治记忆、民族象征、文化标志意义的古都。

我在这篇短文中屡次引用南宋史学家李焘的《六朝通鉴博议》,不仅是因为我点校过此书,更因为《六朝通鉴博议》本就是在借着六朝说南宋,因为六朝与南宋、金陵与临安在政治格局、民族形势、军事对抗等方面,如出一辙。

所以李焘称道吴都建业的“因山为垒,缘江为境,山川形胜,气象雄伟……内以固江,外以援淮,而江南之根本不可拔矣”,是意在为已都临安的南宋朝廷提供龟鉴,甚至不乏劝谏朝廷移都建康的深意远旨回到本文的开篇,晚清新史学大师梁启超,应该也正是致敬于这样的“天意佑华”,即南京所拥有的华夏文化、正统资格、合法地位、政治记忆,所以把他心目中的“新中国”,最终定都在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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